尼采:科学、日神、酒神、悲剧

神机妙算(deus ex machina)取代了形而上的慰藉。我不想说,酒神世界观被一拥而入的非酒神精神彻底粉碎了。我们只知道,它必定逃出了艺术领域,仿佛潜入黑社会,蜕化为秘仪崇拜。但是,在希腊民族广大地区表面,非酒神精神的瘴气弥漫,并以「希腊的乐天」的形式出现,前而已经谈到过,这种乐天是一种衰老得不再生产的生存欲望。它同古希腊人的美好的「素朴」想对立,按照既有的特征,后者应当被理解为从黑暗深渊里长出的日神文化的花朵,希腊意志借美的反映而取得的对于痛苦和痛苦的智慧的胜利。另一种「希腊的乐天」即亚历山德里亚的乐天的最高贵形式,是理论家的乐天,它显示了我刚才从非酒神精神推断出的那些特征:它反对酒神智慧和艺术;它竭力取消神话;它用一种世俗的调和,甚至用一种特别的神机妙算,即机关和熔炉之神,也即被认识和应用来为高度利己主义服务的自然精神力量,来取代形而上的慰藉;它相信知识能改造世界,科学能指导人生,事实上真的把个人引诱到可以解决的任务这个最狭窄的范围内,在其中他兴高采烈地对人生说:「我要你,你值得结识一番。」


这是一种永恒的现象:贪婪的意志总是能找到一种手段,凭借笼罩万物的幻象,把它的造物拘留在人生中,迫使他们生存下去。一种人被苏格拉底式的求知欲束缚住,妄想知识可以治愈生存的永恒创伤;另一种人被眼前飘展的诱人的艺术美之幻幕包围住;第三种人求助于形而上的慰藉,相信永恒生命在现象的漩涡下川流不息,他们借此对意志随时准备好的更普遍甚至更有力的幻象保持沉默。一般来说,幻象的这三个等级只属于天赋较高的人,他们怀着深深的厌恶感觉到生存的重负,于是挑选一种兴奋剂来使自己忘掉这厌恶。我们所谓文化的一切,就是由这些兴奋剂组成的。按照调配的比例,就主要地是苏格拉底文化,或艺术文化,或悲剧文化。如果乐意相信历史的例证,也可以说是亚历山德里亚文化,或希腊文化,或印度(婆罗门)文化。

我们整个现代世界被困在亚历山德里亚文化的网中,把具备最高知识能力、为科学效劳的理论家视为理想,其原型和始祖便是苏格拉底。我们的一切教育方法究其根源都以这一理想为目的,其余种种生活只能艰难地偶而露头,仿佛是一些不合本意的生活。可怕的是,长期以来,有教养人士只能以学者的面目出现;甚至我们的诗艺也必须从博学的模仿中衍生出来,而在韵律的主要效果中,我们看到我们的诗体出自人为的试验,运用一种非本土的十足博学的语言。在真正的希腊人看来,本可理解的现代文化人浮士德必定显得多么不可理解。他不知餍足地攻克一切学术,为了求知欲而献身魔术和魔鬼。我们只要把他放在苏格拉底旁边加以比较,就可知道,现代人已经开始预感到那种苏格拉底式的求知欲的界限,因而在茫茫知识海洋上渴望登岸。歌德有一次对爱克尔曼提到拿破仑时说:「是的,我的好朋友,还有一种事业的创造力。」他这是在用优雅质朴的方式提醒我们,对于现代人来说,非理论家是某种可疑可惊的东西,以致非得有歌德的智慧,才能理解、毋宁说原谅如此陌生的一种生存方式。

现在不要再回避这种苏格拉底文化究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了!想入非非的乐观主义!现在,倘若这种乐观主义的果实已经成熟;倘若这种文化已经使整个社会直至于最低层腐败,社会因沸腾的欲望而惶惶不可终日;倘若对于一切人的尘世幸福的信念,对于普及知识文化的可能性的信念,渐渐转变为急切追求亚历山德里亚尘世幸福,并乞灵于欧里庇得斯的神机妙算,我们就不必再大惊小怪了!应当看到,亚历山德里亚文化必须有一个奴隶等级,才能长久存在。于是,它却以它的乐观主义人生观否认这样一个等级的必要性,因而,一旦它所谓「人的尊严」、「工作的尊严」之类蛊惑人心和镇定人心的漂亮话失去效力,它就会逐渐走向可怕的毁灭。没有比一个野蛮的奴隶等级更可怕的了,这个等级已经觉悟到自己的生活是一种不公正,准备不但为自己、而且为世世代代复仇。面对如此急风狂飓,谁还敢从我们苍白疲惫的宗教寻求心灵的安宁?这宗教在根基上已经变质为学术迷信,以致神话,一切宗教的这个必要前提,到处都已经瘫痪,乐观主义精神甚至在神话领域也取得了统治,我们刚才已经指出这种精神是毁坏我们社会的病菌。

潜伏在理论文化怀抱中的灾祸已经逐渐开始使现代人感到焦虑,他们不安地从经验宝库中翻寻避祸的方法,然而并无信心。因此,他们开始预感到了自己的结局。当此之时,一些天性广瀚伟大的人物竭精殚虑地试图运用科学自身的工具,来说明认识的界限和有条件性,从而坚决否认科学普遍有效和充当普遍目的的要求。由于这种证明,那种自命凭借因果律便能穷究事物至深本质的想法才第一次被看作一种妄想。康德和叔本华的非凡勇气和智慧取得了最艰难的胜利,战胜了隐藏在逻辑本质中、作为现代文化之根基的乐观主义。当这种乐观主义依靠在它看来毋庸置疑的永恒真理(aeternae veritates),相信一切宇宙之谜均可认识和穷究,并且把空间、时间和因果关系视作普遍有效的绝对规律的时候,康德揭示了这些范畴的功用如何仅仅在于把纯粹的现象,即摩耶的作品,提高为唯一和最高的实在,以之取代事物至深的真正本质,而对于这种本质的真正认识是不可能借此达到的;也就是说,按照叔本华的表述,只是使梦者更加沉睡罢了(《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第一卷)。一种文化随着这种认识应运而生,我斗胆称之为悲剧文化。这种文化最重要的标志是,智慧取代科学成为最高目的,它不受科学的引诱干扰,以坚定的目光凝视世界的完整图景,以亲切的爱意努力把世界的永恒痛苦当作自己的痛苦来把握。我们想象一下,这成长着的一代,具有如此大无畏的目光,怀抱如此雄心壮志;我们想象一下,这些屠龙之士,迈着坚定的步伐,洋溢着豪迈的冒险精神,鄙弃那种乐观主义的虚弱教条,但求在整体和完满中「勇敢地生活」,——那么,这种文化的悲剧人物,当他进行自我教育以变得严肃和畏惧之时,岂非必定渴望一种新的艺术,形而上慰藉的艺术,渴望悲剧,如同渴望属于他的海伦一样吗?他岂非必定要和浮士德一同喊道:

我岂不要凭眷恋的痴情,
带给人生那唯一的艳影?

然而,一旦苏格拉底文化受到来自两个方面的震撼,只能以颤抖的双手去扶住它的绝对真理的笏杖,开始害怕它逐渐预感到了自己的结论,随后自己也不再以从前那种天真的信心相信它的根据的永远有效了。这时呈现一幕多么悲惨的场面:它的思想不断跳着舞,痴恋地扑向新的艳影,想去拥抱她们,然后又惊恐万状地突然甩开她们,就像靡菲斯托突然甩开那些诱惑的蛇妖一样。人们往往把「断裂」说成是现代文化的原始苦恼,这确实是「断裂」的征兆:理论家面对自己的结论惊慌失措,不敢再信赖生存的可怕冰河,他惴惴不安地在岸上颠踬徜徉。他心灰意冷,百事无心,全然不想涉足事物天然的残酷。事到如今,乐观主义观点已经使他变得弱不禁风了。而且他感到,一种以科学原则为基础的文化,一旦它开始变成非逻辑的,也就是说,一旦它开始逃避自己的结论,必将如何走向毁灭。现代艺术暴露了这种普遍的贫困:人们徒劳地模仿一切伟大创造的时代和天才,徒劳地搜集全部「世界文学」放在现代人周围以安慰他,把他置于历代艺术风格和艺术家中间,使他得以像亚当给动物命名一样给他们命名;可是,他仍然是一个永远的饥饿者,一个心力交瘁的「批评家」,一个亚历山德里亚式人物,一个骨子里的图书管理员和校对员,可怜被书上尘埃和印刷错误弄得失明。[1][2]


  1. 尼采:《悲剧的诞生》(周国平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6 年版,17—18。 ↩︎

  2. 自拟的标题。——一休儿 ↩︎